城東老街口，那棵梧桐卸盡了最后一片葉子。

昨日黃昏，我還看見最后一片枯葉懸在最高的枝梢上，像一句未說完的告別，在風里打著旋，執(zhí)拗地不肯落下。今晨再經(jīng)過，枝頭已然空了。它終于完成了這場漫長的告別，將一身繁華褪得干干凈凈。于是，冬天，便以這樣一種刪繁就簡的姿態(tài)，坦然地來了。

梧桐樹褪去了春日的柔媚、夏日的濃蔭、秋日的斑駁，仿佛一位卸去華服與珠翠的修士，只留下干干凈凈的骨骼，立在天地之間。那粗壯的枝干，毫無扭捏之態(tài)，盡情地向著灰蒙蒙的、仿佛凍住了的天空伸張、虬結。那不是乞求，而是一種沉靜有力的叩問。線條如鐵畫，似銀鉤，在寂寥的天幕上，寫就一幅疏朗而剛勁的狂草。樹皮是青灰色的，皴裂深重，一道摞著一道，像是歲月用刀筆刻下的無字碑文，每一道紋路里，都沉淀著往昔的風霜、雨雪與驕陽。平日里，有葉子的遮掩，這份嶙峋的骨相尚帶幾分含蓄；而今，它便全然坦露，不遮不掩，反倒生出一種不容置疑的、近乎莊嚴的力量。

風穿過枝椏，聲響也與往日不同。不再是那一片簌簌的、溫軟的摩挲，而是清冽的呼嘯，帶著金石之音。這聲音刮過耳膜，不使人覺得凄惶，倒像一帖涼藥，鎮(zhèn)定了心頭無名的燥火。偶有寒鴉棲落，黝黑的影在枝杈間一頓，便馱著暮色飛遠，不留痕跡。

它并非死寂。湊近了看，那看似枯瘦的枝梢盡頭，已然繃緊一粒粒細小的芽苞，裹著灰褐色的鱗片，像緊握的微型拳頭。它們在與嚴寒的對峙中默默蓄力，只待東風一來，便迸出藏了一冬的綠意。生命最深的機密，往往就藏在這最凜冽的沉默里。

樹腳下，層層疊疊是去歲落下的黃葉，邊緣卷曲，失了水分，脆硬地鋪陳著。腳踩上去，發(fā)出“沙啦”一聲干脆的響，隨即碎裂，終將歸于泥土。這并非終結，而是一種莊嚴的交付，以自身的腐朽，去滋養(yǎng)下一個蔥蘢的輪回。

幾個老人抄著手，從樹下慢慢走過。他們不多言，偶爾抬頭望望這棵老樹，目光里有一種相看兩不厭的懂得。人與樹，在這冬日里，共享著一種無需言傳的堅韌。

夜色來得早。光禿的枝干將路燈的光切割成無數(shù)鋒利的碎片，擲在地上。我走遠了回頭，它仿佛比白日里更顯巍然，像一尊墨色的浮雕，牢牢釘在大地上。

它就這樣站著，在寒風中，在凍土上。不躲，不藏，不抱怨。只將一身鐵骨交給冬天去雕琢。它知道，所有的蕭瑟都是序曲，最深的靜默里，正孕育著最喧鬧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