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棟樓有十七層，我住十二層。每天回家，出電梯后左拐，要走過一段四米長的樓道才到門口。這四米是緩沖帶，是私人生活與公共空間的談判區(qū)，是我每天兩次脫下社會身份的外衣、換上居家睡衣的更衣間。
樓道很窄，僅容兩人側(cè)身而過。墻壁是千篇一律的灰白，布滿細密的劃痕與污漬，像一張記不住表情的臉。聲控燈是 impatient 的——你跺腳、咳嗽、甚至故意重重地放下鑰匙，它才肯施舍似的亮一下，三秒鐘后又無情熄滅。在這明滅之間，我學會了在黑暗中熟練地插入鎖孔，手指記得金屬的輪廓，就像記得自己的掌紋。
住對門的是一對年輕夫婦，我們從未交談，但通過樓道里擺放的物品建立了一種默契的熟識。他們家的垃圾總是整潔地裝在藍色塑料袋里，袋口扎成雙耳蝴蝶結，放在門口靠墻的位置，從不占用過道中央。下雨天，會在鞋墊上鋪一層舊報紙，防止泥水滲透。周末有時會出現(xiàn)一個瓦楞紙箱，側(cè)面用馬克筆寫著"可拿走"，里面或是幾棵白菜，或是三四個蘋果。我也曾把多余的口罩放進他們箱子里，第二天發(fā)現(xiàn)多了兩顆巧克力。這種交換無聲無息，像某種古老的以物易物儀式，在十二層的樓道里悄悄復活。
樓道的感應燈成了我們唯一的交流媒介。有時我加班晚歸，腳步聲驚亮了他們門口的燈，我會下意識地放輕步伐，仿佛那燈光是熟睡者的呼吸，不該被打擾。而某個冬日清晨，我開門取牛奶，發(fā)現(xiàn)感應燈下放著一小瓶酒精消毒液，瓶身貼著便簽："多備一瓶，鄰居加油。" 字跡圓潤，像是女主人的手筆。那天早上，十二層的樓道格外明亮。
我們總在不恰當?shù)挠H密與克制的疏離間搖擺。我能聽見他們吵架時摔門的聲音，能聞見他們家煲湯的當歸味，甚至能從他們放在門口的快遞箱大小，猜出最近是否買了大件家電。但我們從不敲門，不借醬油，不問"吃了嗎"?，F(xiàn)代鄰里關系最恰當?shù)暮穸龋椭共接谶@四米的樓道——知道你在，但不必知道你是誰。
最奇妙的是樓道的回聲。有一次我關門時手機滑落，"啪"地一聲，在密閉空間里炸開，隨即沿著樓梯井向下翻滾，聲音越來越小，卻持續(xù)了很久。我愣在原地，聽著那回聲一層一層地墜落，像一滴水落入深井，每一層都泛起微弱的漣漪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，這棟樓里所有人的腳步聲、咳嗽聲、深夜的嘆息、清晨的噴嚏，都在這些墻壁之間游蕩，彼此疊加，彼此滲透。我們以為各自封閉，實則共享著同一片空氣的顫動。
上個月，對門門口出現(xiàn)了嬰兒車。小巧的折疊款式，輪子上還沾著草屑。樓道變得更擁擠了，但我們誰也沒抱怨。垃圾袋依然扎著蝴蝶結，只是旁邊多了個專門裝尿不濕的密封桶。某天下班，我看見他們家門縫下漏出暖黃色的燈光，聽見里面?zhèn)鱽韹雰旱奶淇?，清脆而理直氣壯，像在對整個世界宣告主權。我站在黑暗里聽了一會兒，沒敢跺腳驚亮感應燈，怕驚擾了那盞屬于新生兒的、真正溫暖的光。
如今我仍在十二層的樓道里每日穿行。四米的距離，三秒的照明，無數(shù)幀明滅之間的片段。這狹長的空間教會我，最深刻的聯(lián)結未必需要言語，最妥帖的關懷往往保持著距離。我們像同一株植物上的葉片，各自呼吸，卻共享著同一條沉默的莖。
每次開門前，我都會停頓一秒。這一秒里，樓道的燈熄滅了，而我站在黑暗中，聽見對門的拖鞋聲由遠及近，停在門后。我們隔著一道防盜門，一道灰白的墻，以及四米長的、會呼吸的空白。誰也沒有開門，但誰也不再感到孤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