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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彥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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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土深處的家

黃土深處的家
       車過定西,公路便開始在黃土塬上跌宕起伏。車窗玻璃被七月的熱風烤的發(fā)燙,窗外掠過的景象漸漸有了熟悉的輪廓—塬峁像被歲月啃過的饅頭,山溝里的莊稼綠得發(fā)亮,遠處山峁上的白楊樹像插在黃土地里的銀針,直挺挺地刺向藍天。這是家鄉(xiāng)的夏天,空氣里飄著糜子和苦蕎的淡香,混著黃土特有的微腥,一呼一吸間,都是刻在骨頭上的鄉(xiāng)愁。
      一、塬上的年輪
      會寧的黃土是有記憶的。
      站在祖厲河干涸的河床上,腳下的黃土能陷進半只鞋。指甲蓋滑過土塊,能看到細密的層次,像一本被翻舊的線裝書。老人們說,這土是從天邊來的,風刮了千萬年,才堆出這層層疊疊的塬。最上面的土還帶著太陽的溫度,往下挖半尺,就沁出涼絲絲的潮氣,再深些,能摸到夾雜著細小石子的沙層——那是遠古河流留下的腳印。
     桃花山是黃土塬的骨架。山不高,卻布滿當年紅軍會師時留下的腳步,告誡著后人們不忘初心、牢記使命。道旁的幾棵不知名的樹把枝丫伸得老長,紅透的果子墜在黃土地上,像撒了把碎瑪瑙。山腰處聳立著遵義會議、鐵索橋、瓦窯堡會議等幾處長征途中的仿形建筑,仿佛時刻訴說著如今幸福生活的來之不易。
      從縣城到鄉(xiāng)下的老家,一路曲曲折折,但每次回老家都掩蓋不住激動的心情。汽車顛簸著行駛在本不寬的公路上時,能看到遠處的塬峁像臥著的黃牛,一頭接著一頭,直到天邊。春末的塬上最是熱鬧,新翻的黃土裸露出新鮮的斷面,農用車駛過,揚起的黃塵能裹住整個車身,車后跟著的羊群像一團團滾動的白云,羊倌甩著鞭子,“啪”的一聲脆響,驚起幾只在田地里偷糧食的麻雀。
     去年清明回去,發(fā)現(xiàn)山上多了幾處光伏板。藍色的板子順著坡勢鋪展開,在黃土地上拼出亮晶晶的圖案。光伏板下的苜蓿長得正旺,紫野花一串挨著一串,引得蜜蜂嗡嗡地飛。放羊的老漢坐在板下乘涼,煙鍋在鞋幫上磕了磕,笑著說:“這鐵片片能曬太陽換錢,比種莊稼省心。”風吹過光伏板,發(fā)出嗚嗚的聲響,混著遠處的羊叫,倒像是黃土塬在哼著新調子。
     二、白楊的骨頭
     會寧的白楊樹是站著生長的。
     村口的老白楊有三人合抱粗,樹干直得像木匠吊的線。樹皮是青灰色的,裂開一道道豎紋,像被刀劃開的口子,卻從不扭曲。春天發(fā)芽時,枝條頂端會冒出嫩紅的芽苞,裹著細密的絨毛,風一吹就簌簌地動,沒幾天就舒展成巴掌大的葉子,綠得能映出人影。
    老人們說,這樹是他年輕時栽的。舊時大旱,村里的莊稼枯死了大半,村民們在村口挖井,挖了三丈深還沒見水,就栽了這排白楊。“樹能扎根,人就能活命。”他們拿鐵锨把夯實樹根周圍的土,白楊樹的葉子在頭頂沙沙響,像在應和。如今有些老人們墳就在白楊樹后,墳頭的草每年都要割一次,而白楊的樹干又粗了一圈,樹影投在墳上,像給老人蓋了床綠被子。
     白楊樹是會寧人的筋骨。
     縣城中學的操場邊,兩排白楊樹把影子投在跑道上。課間操時,學生們踩著樹影跑步,腳步聲震得地面發(fā)顫,白楊的葉子就嘩嘩地響,像在喊加油。最粗的那棵樹身上,刻著歪歪扭扭的字:“2007年夏,石頭到此一游”。如今石頭成了縣城中學的老師,每次路過操場,他都會摸摸那行字,樹皮的紋路早已把字跡包進去,像給青春打了個補丁。
     去年冬天雪下得大,回老家時見村口的白楊被壓彎了枝。本以為開春會枯死幾棵,沒想到清明回去,所有的樹都直挺挺地立著,斷了的枝椏處冒出新綠,像什么都沒發(fā)生過。三叔在樹下編筐,手指在柳條間翻飛,他說:“白楊樹的骨頭硬,雪壓不垮,風刮不倒,就像咱老家人。”
    三、黃土里的暖
     會寧人的日子,是泡在黃土里的。
     老家的灶臺是黃土糊的,黢黑的灶面上,搪瓷碗摞得整整齊齊。還記得以前清晨五點,奶奶就蹲在灶門前添柴,火光映著她的白發(fā),在土墻投下晃動的影子。鍋里的散飯咕嘟咕嘟地響,蒸汽順著房梁爬,在椽子上凝結成水珠,滴在地上的土坯上,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記。吃飯時,我總要端著碗坐在門檻上,就著咸菜、炒辣椒,吃得香甜。院子外面空地上,幾只雞在刨土,奶奶總喊著“咕咕咕”,撒把玉米粒,雞群就圍攏過來,翅膀撲棱著揚起細土,落在奶奶的衣襟上,她也不拍,只是嘿嘿地笑。
      這里的人都認“實在”二字。
      小鎮(zhèn)的十字街口,總坐著個賣釀皮的中年婦女。她的小攤支在十字路口,玻璃罩里的釀皮碼得整整齊齊,黃瓜絲綠得發(fā)亮。有人來買釀皮,她總問:“要不要辣子,加不加蒜。”去年回去,發(fā)現(xiàn)她的攤子旁多了個年輕姑娘,是她正在讀重點大學的女兒,正用手機掃碼收款。中年婦女坐在小馬扎上,看著女兒笑,皺紋里盛著陽光,像盛滿了蜜。
      四、歸來的風
       每年我都帶會著孩子回趟會寧。孩子站在坡上,踩著松軟的黃土,好奇地問:“爸爸,這里的山怎么都是黃的?”我撿起一塊土塊,掰開給她看:“你看,這土里有爺爺?shù)臓敔數(shù)哪_印呢。”他把土塊捏碎,看著黃土從指縫漏下去,突然認真問:“爺爺?shù)臓敔斀惺裁??爺爺?shù)臓敔數(shù)臓敔斀惺裁矗?rdquo;我解釋到:“爺爺?shù)臓敔斀刑珷?,爺爺?shù)臓敔數(shù)臓敔斀凶嫦劝?!”孩子還在一個勁的問,而我心里卻知道這就是所謂的血脈相傳。
      老家的溝渠里,不知何時積了淺淺的水。幾個孩子在水邊摸蝌蚪,褲腿上沾滿了泥,笑聲驚走了野地里的螞蚱。遠處的光伏板在陽光下閃著光,和天邊的白云連成一片。白楊樹的葉子開始發(fā)黃,風一吹,就飄起金箔似的碎片,落在孩子的頭發(fā)上。
      臨走前,外婆送我們出門。她的背更駝了,咳嗽聲在空曠的院子里蕩開,像丟進深井的石子。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包,一層層打開,是幾顆糖豆,雖然褶褶巴巴,但這里面包裹著親人的掛念。“給小孩吃,一路注意安全,啥時候再來?”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,指甲縫里嵌著洗不掉的黃土。
      車開遠了,回頭看時,外婆還站在門口,像一棵不老的白楊樹。老屋在車后漸漸縮小,卻在心里愈發(fā)清晰—那層層疊疊的黃土里,藏著童年,藏著思念,藏著希望,也藏著千萬個像外婆一樣的人,把日子過成了黃土地上最堅韌的莊稼。
      風從車窗鉆進來,帶著黃土的微腥,我知道,這是家的味道,無論走多遠,都會順著風,找到歸時的路。
             
夏日村莊

冬日村莊

桃花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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