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經(jīng)三年沒有回鄉(xiāng)了，那魂牽夢縈又漸覺生疏的故鄉(xiāng)，那大河奔流又山圍水繞的故鄉(xiāng)。因為弟弟要辦喜事，我匆匆踏上了歸程。
那日處理完雜務(wù)，離發(fā)車時辰已近。在街邊買了三屜小籠包，偏生等不來出租車，漸感心急如焚，一時慌了手腳。幸得同事駕車相送，偏趕上晚高峰，車子在車流里左沖右突，總算趕在最后一刻上了車。待坐定了，才發(fā)覺后背已汗?jié)褚黄议L舒一口氣，心中感激久久不能平復(fù)。
車過哈密，硬臥車廂的空調(diào)吵得人頭疼。與樊妹子道過晚安，便昏沉睡去。夜半換乘硬座，一進車廂，濁氣撲面，洶涌升騰。橫七豎八躺滿了人，座位底下還伸出幾條胳膊。彎腰看時，幾個糙漢正打著呼嚕。我無處落腳，跌跌撞撞退到餐車尾部，總算覓得方寸之地。左邊是個摟著女兒酣睡的藏族婦人，右邊躺著個四仰八叉的維族小伙。我把腳伸進操作間，在廚師"當當"的切菜聲里沉沉睡去。
人哪，都是時勢的產(chǎn)物。這車廂里誰不是父母的心頭肉？到了這境地，能得一席之地便是造化?！对鰪V賢文》說得好：廣廈三千，夜眠僅需六尺，家財萬貫，日食不過三餐，可謂至理。有位大哥先是站著，后來站不住盤腿坐下，再后來搖搖晃晃坐不住，所幸躺平，一覺到天明。
餐車冷氣襲人，我穿著短袖，五更時分凍得直打噴嚏，一夜半睡半醒，迷迷糊糊。翌日到蘭州，姐夫帶著外甥來接站，隨后與二姐相聚，自是歡喜無限。中午一起吃了麻辣燙，逛了逛萬象城。恰逢大外甥中考放榜，考得不錯，一家人歡天喜地地去培訓學校送錦旗。兩掛鞭炮噼啪作響，春風得意，皆大歡喜。
晚間在家吃大姐包的餃子，風卷殘云兩大盤，肚子吃得溜圓。飯后驅(qū)車回鄉(xiāng)，一路說說笑笑，天黑時分到得村里。喜事將近，先去二叔家見著幫忙備飯的母親。燈下看母親，瘦了，面露憔悴，頭發(fā)也稀了。我多想她永遠年輕，可歲月何曾饒過人？燈火通明，幾個本家叔叔在門口喝酒打牌，我們也加入其中，所見都是兄弟伙伴，開懷痛飲，不覺大醉。三叔酒后醉話，揭我傷心事，酒氣洶涌，一路跌跌撞撞，黯然歸去。是夜月明，與家人在院中圍坐，說起平生事。我不知深淺，說了許多話。野渡無人舟自橫，是誰的安排荒誕到讓我們諷笑，我們更痛地撫摸著我們的傷痕，所有的智慧不能夠收束起，最好的心愿已在傾圮下無聲。我下定決心遠離那短淺俗陋，去做個真正的自己。
次日清晨，用清水洗盡頭顱的殘破，身體的瘀傷，在母親的小菜園邊發(fā)呆良久。果樹蔭濃，菜畦青青，給樊妹子看園里的豆角、黃瓜、青番茄，還有盛放的月季，心情大好。樊妹子明眸皓齒、笑靨如花，和她因文字相識，言語投機，心意相通，快樂難以言傳，好處不可說盡。她說："雖然'情投意合'這詞了無新意，但對于你我卻極為貼切。"我忽然想起愛爾蘭詩人羅伊·克里夫特的詩：你穿透我心靈的曠野，如同陽光穿過水晶般容易。
她為我家小院賦詩一首："青山依傍吾家院，黃河澆灌菜花紅。游子常念父母恩，魂牽夢繞舊光陰。"我贊她有蘇小妹之才。又給她看
鄉(xiāng)間辦喜事待客的流水席，兄弟們端著臊子面大快朵頤，她說："黃河水煮的面條，定是極好的。"
兩日來暑氣蒸人，汗如雨下，除了提水倒水，我便在樹蔭下納涼。老家巷子還是十余年前的樣子，只是父輩們悲歡離合，兄弟們成家立業(yè)，子侄輩也躥高了。青山依舊在，幾度夕陽紅，人心還是以前的人心，只是走不出這個巷子，見不到天地之廣大。
晚間與姊妹們在院中唱歌，我把德德瑪?shù)摹赌寥恕烦擞殖?。這是樊妹子最愛的歌，她在日落時南山道上唱得最好。也把屠洪剛的《你》喝幾遍，愛那傾國傾城的顏色，也愛那千軍萬馬的豪邁氣。男兒欲作健，結(jié)伴不須多；鷂子經(jīng)天飛，群雀兩向波，誠然……
晚上，和哥哥們?nèi)ナ欣锝佑H，新娘早已盛裝坐在了婚床上，弟弟吻著她的額頭，笨拙而熱烈，那溢于言表的歡喜和深情讓人動容。哥哥弟弟們不斷起哄調(diào)笑，現(xiàn)場歡聲笑語不斷。弟弟為新娘穿好鞋子，背她下樓一直到車里，車隊在夜色里飛馳，穿過市區(qū)，穿過田野，穿過黃河大橋，拐進熟悉的小巷。又把新娘背進院子里，在禮炮齊鳴和五彩斑斕的煙花綻放中，倆人三拜九叩，跨過火盆，送入洞房。兄弟們又要拉新娘的手，又要合照，吵吵嚷嚷一陣嬉鬧，這一夜就如此作罷。
翌日，婚禮正式開始，主持人是個熱情奔放的女子，能說會唱。一陣串燒互動激情澎湃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，又唱又跳，笑得前仰后合。隨后新人交換戒指，喝交杯酒，改口儀式，哥哥弟弟們嬉笑怒罵，全程哄鬧，氣氛很是熱烈。最后的拋花束環(huán)節(jié)，天可憐見，落在了我的頭上——在場最顯而易見的未婚男子。二叔笑說等他兒子結(jié)婚等了三十年，我心想：我的年頭更長些。真是個悲傷的事，然而我心情極好，春風得意馬蹄疾，一日看盡長安花，便是寫給我聽的。
接過新娘手里的紫色捧花，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樊妹子，那個可愛又親切的人兒，想起她的時候，似有一陣清風拂過我的身體，似有一縷清泉把我心頭涼徹。
我站在臺上，有些激動，緊張地說了些發(fā)自肺腑的話：
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賞心樂事我家院！
今天讓我來接這個幸運花束，感覺很高興，不好意思，給兄弟們拖后腿了。我是那個特殊，但不會成為例外。
全裕弟弟我們是一起長大的，性格樸實無華，肯鉆研，肯登攀，今天找到這樣一位美麗善良的弟妹，是弟弟的幸運，也是家族的幸運。良緣由夙締，佳偶自天成。
在這里哥哥真誠地祝福你們，祝你們和和美美，幸幸福福，早生貴子，認真快樂過好每一天。也希望你們好好孝敬二叔二嬸，敬愛哥嫂，尊老愛幼，和睦親朋好友，左鄰右舍，讓好家風一代代傳遞下去。再次祝福你們，生活雖然普普通通，也要過成最幸福的樣子。纖云弄巧，飛星傳恨，銀漢迢迢暗度，金風玉露一相逢，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。
婚禮圓滿結(jié)束了，隨后大家入席飲宴，天氣極熱，大家吃得十分開心。酒闌人散，兄弟們幫襯著拆舞臺、拆灶臺，還桌椅涼棚和鍋碗瓢盆，打掃衛(wèi)生，三下五除二收拾停當，隨后拜別散去。正是故園三載未相逢，喜宴催歸意萬重。濁酒一杯家萬里，煙花散盡月明中。
最后做詩一首，以記之：
汽笛劃破哈密的夜，
我蜷縮在鐵軌的間隙里——
像一粒未熟的稗子，
被西風拋向隴東的麥地。
母親的白發(fā)是月光織的網(wǎng)，
打撈起所有迷途的螢火。
而新娘捧花突然墜落時，
我接住了一整個銀河的顫抖。
樊家妹子的詩行在燙，
燙穿我口袋里的車票。
當牧歌漫過菜畦的籬笆，
黃河水正繞過她睫毛蕩漾。
這歸途啊！這歸途！
不過是舊屋檐接住新雨，
是醉倒的叔伯兄弟們用鼾聲，
丈量黃土與星空的距離。